在格林童話所描繪的那種深山裡,高大的樹木枝繁葉茂,徹底擋住了火辣的陽光。濃密的樹蔭下,遍地都是松柏的落葉與枯枝,彩色的蘑菇從松針底下鑽出來,這裡一叢,那裡一簇。相傳,這裡的山中生活著各種各樣的精靈,有善有惡,其中一種惡靈名叫Kobold,它尤其特別。
這是一座偏遠的礦山,一身塵土的礦工們在礦洞裡採礦,然後把礦石放進爐中冶煉,一種名叫bismuth金屬會從礦石裡融出來,很容易提取。它可以賣給冶金作坊,或者神神叨叨的鍊金術士。Bismuth是種好東西,它能給礦工換來足夠的糧食和禦寒衣物。只不過,幾百年來,有種神秘的說法,在此地口耳相傳:
「礦洞裡生活著一種惡靈Kobold!它們附著在礦石上,被我們帶離了山洞,它們很不高興;現在,我們還用火燒它們,它們感到非常憤怒,會鑽進我們的身體,讓我們生病。所以,務必要把礦渣倒掉,遠離惡靈Kobold!」
當太陽下山,一天的辛苦勞作也接近尾聲。礦工們收集好礦石中提煉出的bismuth,再把燃燒剩下的礦渣和灰燼,拿去屋後倒掉。這時候,他們用布巾把口鼻掩起,生怕給惡靈Kobold留下一絲可乘之機。
這一天,老闆好像特別高興,竟然大老遠地買了啤酒和香腸,帶到礦上犒勞大夥兒。工人們眼前一亮,紛紛扯掉臉上蒙著的布巾,一人拿了一扎啤酒,三五成群地坐了一地。大家一邊吃著酒肉,一邊為山那邊的時事爭論不休:波希米亞那邊,最近有越來越多的人背叛了羅馬教廷,改宗胡斯教派,那個教派的領袖楊·胡斯,可是被判處火刑的異端啊!這種大逆不道的事,一定會招來報應的吧?不知道上天降下的懲罰,會不會讓我們也遭殃呢?最近村子裡病倒了好幾個人,也不曉得是不是礦山裡的惡靈作祟,該不會是受了波希米亞人的牽連吧?
人們正聊得興起,忽然聽到老闆大聲地跟什麼人打招呼。天都快黑了,誰會在這個時候跑到礦上來?礦工們紛紛抬起頭,八卦地望著小路的那一頭。啊,是那個剛來的法蘭克人!這個人名叫Peter Weidenhammer,不是鎮上人,最近剛在鎮上裡建了個小作坊,誰也不知道他要幹什麼。Peter推著輛小車,走上前跟老闆拍著肩膀,大聲寒暄了幾句,老闆就帶著他,往屋後走去。
「包上嘴巴鼻子啊!天就黑了,當心惡靈Kobold!」礦工裡不知是誰,好心地喊了一嗓子。
老闆一拍腦門,轉回屋裡拿出兩條乾淨的布巾,遞了一條給Peter。兩人包好口鼻,就去屋後了。沒多會兒,他倆又從屋後轉了出來,Peter樂呵呵地掏出一小袋錢幣,交到老闆手上,滿意地哼著小曲,推著車子下山去了。礦工們紛紛瞪大了眼睛:Peter的小車裡裝滿了礦渣啊!他還給老闆錢???
「頭兒,你連惡靈都敢拿去賣錢啊?」
老闆神秘地笑笑,一邊把錢袋揣進懷裡,一邊粗魯地罵道:
「老實喝你的酒!我不賣惡靈,哪有錢給你買酒?有酒有肉,哪那麼多廢話?」
從這一天起,Peter三不五時就到礦上來跟老闆買礦渣。礦工們雖然滿肚子疑惑,但每次他來,就意味著老闆多一筆入帳,總會買點酒肉給大家打打牙祭。因此,Peter成了礦上頗受歡迎的人物。
但是,這個法蘭克人究竟來這裡做什麼,依然沒有人搞得清楚。他不到礦上的日子,就每天關在自己的小作坊裡忙忙碌碌。作坊的煙囪總是濃煙滾滾,看起來活兒可真不少。鎮上有好奇的小孩,偷偷扒在作坊窗口往裡看,看見屋裡有個方磚砌成的窯爐,Peter像礦工們處理礦渣時一樣,用布巾緊緊包住口鼻。他先把帶著惡靈Kobold的礦渣破成碎塊,放進窯爐去炙烤,濃煙冒出,然後Peter將滾燙的礦渣倒進冷水裡,一陣刺耳的劈哩啪啦之後,礦渣裂開,變成更細小的碎塊。Peter再將那些碎礦渣撈出,用鐵棒繼續舂碎、碾磨,直至它們成為精細的黑灰色粉末,才算完工。
小孩回家繪聲繪色地描述了Peter做的每一件事,大家聽得心驚肉跳:這個作孽的法蘭克人啊,惡靈Kobold在礦上被烤,就已經在發脾氣了;現在他還把礦渣帶到鎮上,再幾經這冰火兩重天的折騰,還不得把惡靈Kobold徹底激怒?
就在鎮子裡人們惴惴不安地相互耳語之時,礦上的工人果然陸續病倒了。工人的症狀確乎就是被惡靈Kobold侵擾的樣子:嘔吐、腹瀉、肌肉痙攣、面部水腫⋯⋯然而,與此同時,法蘭克人Peter卻從一個窮光蛋,迅速地有錢了起來。他每隔一段時間,就關閉作坊,離開一小陣子。每次再回來,都會換一身更光鮮的行頭。有一回,他在鎮上小酒館裡喝醉了,人們從他口中問出了驚人的消息:原來,他用礦渣製作的那些粉末,被他帶到威尼斯去,一份就能賣出25個銀幣!
消息一出,鎮上炸開了鍋。Peter成了大家公認的異端,因為他竟然靠折磨惡靈Kobold,掙得盆滿缽滿!不久之後,Peter甚至在鎮中心的廣場旁邊,買下一棟漂亮的大房子,這事又引起了一陣轟動,連周圍村子裡的人都聽說了。那些病倒的礦工家屬尤其覺得憤怒,因為他們深信,Peter一定跟惡靈Kobold達成了某種契約,出賣了礦工的健康,所以他所犯下的惡行,害慘了礦上的伙計。
這種不滿與耳語甚囂塵上,很快就有人向宗教裁判所舉報了Peter。然而,教會卻並不熱衷處理此事。隨著Peter越來越富有,他也開始捐獻越來越多的金錢給教會,因此,在教會那邊,他是個樂善好施的善長仁翁,可不是靠惡靈契約致富的異端。
後來,在人們酒足飯飽的閒談中,究竟是什麼導致礦工們病倒,長期分為兩派意見:一派堅持認為,是教會收了錢,對Peter的惡行不聞不問;另一派則堅稱,是山那邊波希米亞人改宗異端,殃及了池魚。【註1】
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一百多年後,在鎮子的大教堂的窗櫺上,依然刻著Peter Weidenhammer的名字,下面的年份是1520年。【註2】
好了,關於礦山惡靈Kobold、迷信、仇富和金錢能擺平一切的半虛構故事,我就瞎掰到這裡。上述故事中的Kobold,其實就是英文「鈷」Cobalt的字源。它的確是德國Erzgebirge地區礦工用來稱呼鈷礦的,字面上就是惡靈/精靈的意思。因為這個地區的鈷礦與铋礦(bismuth)是混在一起的,並且與砷伴生,因此,在漫長的铋礦冶煉史中,礦工很早就意識到,礦渣裡既有鈷,又有劇毒的砷(砒霜即一種砷化物),因此在發現鈷能賣錢之前,含鈷的铋礦礦渣被稱作Kobold(惡靈/精靈),有明確的負面意思。所以我虛構了「礦工在礦上吃肉喝酒導致砷中毒」這個劇情。
題外話:由德語Kobold衍生出的英文詞彙Goblin,就是《哈利波特》裡管理巫師銀行的那種妖精了。
以下故事不是我虛構的:在1500-1510年間,一位名叫Peter Weidenhammer的窮人,受威尼斯商人指派,來到Erzgebirge地區開設作坊。他按照精確的冶金指示,從铋礦礦渣中提煉鈷,即上文所說的黑灰色粉末,稱作Zaffre,威尼斯人收購這種礦物,因為他們早已從阿拉伯貿易路線上,了解到鈷料可以做成珍貴的藍色呈色劑。
然而,Peter Weidenhammer其實並不明白他所提煉的Zaffre有什麼用途,恐怕也不了解它的真實價值。當時,無論鈷料來自德國、波斯還是兩河流域,鈷藍顏料都為威尼斯商人所壟斷。直到1660年左右,Erzgebirge地區的一個玻璃工匠Christopher Schürer發現,鉍礦礦渣可以製造出藍色玻璃,再把藍玻璃研磨成粉末,就能夠製造藍色顏料。這種藍色顏料同樣是利用了礦渣中的鈷元素,其製作手法,與數千年前古埃及人用藍色玻璃粉末製作「埃及藍」顏料的手法一脈相承。
那時候的藍色顏料有多貴呢?50公斤藍色玻璃粉末,在產地只值7.5個銀幣(Thaler),而到了荷蘭,則能夠賣出50至60個金幣(Florin)的天價!玻璃工匠Christopher Schürer將自己製作的藍色粉末賣給鄰近地區的陶匠,很快引起離此不遠處紐倫堡商人的注意。於是,無良商人找到玻璃工匠,哄騙他說出製作工藝,然後,不僅沒有給他賞金,反而把他關了起來⋯⋯這又是另一個關於鈷藍的倒霉故事了。
這種採用藍玻璃粉末製作的顏料,就是Smalt(大青)。由於德國擁有鈷礦,紐倫堡的荷蘭商人又掌握了Smalt的製作工藝,毫無懸念,鈷藍貿易的中心很快便從威尼斯轉移到了德國北部及低地國家,後來長期為荷蘭商人把持。
十七世紀,正是荷蘭航海帝國的黃金時代。阿姆斯特丹快速發展,成為世界上最著名的港口之一。荷蘭東印度公司幾乎壟斷了東亞貿易,將香料、瓷器等大量東方物產輸往歐洲。此時的東方,經歷了十三、十四世紀蒙元帝國帶來的多元文化洗禮,又度過二百多年明朝的經濟繁盛,唐宋時尚不流行的青花瓷器,在元明已成為大宗外銷商品。
儘管在荷蘭人撈得風生水起之前,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也在東方採買了大批瓷器,分別經果阿和馬尼拉,運抵歐洲及美洲殖民地。然而,這些瓷器多被伊比利亞半島和美洲殖民地的市場消化了,實際流入歐洲其他國家的並不多。
第一次大規模將東亞瓷器運到比利牛斯山以北的,是荷蘭商人。
1622年和1623年,荷蘭人連續俘獲了兩艘葡萄牙人的大帆船「聖地亞哥號」和「聖卡特琳娜號」。船上裝載了大量明朝瓷器,在阿姆斯特丹市場上受到熱烈追捧。這潑天的富貴,徹底振奮了荷蘭人買賣藍白色瓷器的熱情。來自東方的青花瓷,在歐洲成為財富的炫耀品,只擺在家裡是不夠的,荷蘭人還喜歡將瓷器(或瓷片)鑲嵌在室內的牆上,甚至是建築物的外牆上。當然,隔壁葡萄牙和西班牙也喜歡這麼幹,瓷板畫Azulejo都成了他們的本土裝飾傳統。
但是,十七世紀同時也是明帝國陷入崩解的年代。東方戰亂自然地影響到瓷器生產和貿易,可大陸另一端的需求並沒有減少。一方面有資金,另一方面有市場,「如何在本地製作青花瓷」就成了呼之欲出的訴求。儘管真正的歐洲「瓷器」始於1708年的德國梅森(Meissen Procelain),但在此之前,始於1614年的荷蘭代夫特陶(Delftware / Delft Pottery)卻以「山寨青花」之姿,一度是歐洲青花器皿的代表。
為什麼說代夫特的青花是山寨的呢?這又要説回我們的老朋友「錫釉彩陶」(Tin-glazed pottery)了。之前介紹澳門瓷板路牌的時候,曾經提過這件事,因為澳門標誌性的藍白路牌,承襲的是葡萄牙Azulejo瓷板拼貼畫的風格。而Azulejo的裝飾偏好,既是對青花瓷的追捧,又得到阿拉伯工匠在八、九世紀發明的錫釉工藝助力,才得以風行西葡。簡單來說,青花瓷的表面結構是「瓷土 + 藍色花紋 + 透明釉料」,而錫釉彩陶則是「陶胎 + 不透明白釉 + 釉上藍色花紋 + 透明釉料」(如下圖所示)。
錫釉彩陶早在北非穆斯林佔據伊比利亞半島時,就已從阿拉伯傳入歐洲。葡萄牙的Azulejo瓷板畫、西班牙的Majolica花磚、義大利的文藝復興彩陶,以及荷蘭的代夫特青花陶器,都是它的後裔。正如我們此前關於青金石的文章所說,在人類歷史的很長時間裡,穩定的藍色呈色劑一直是昂貴奢侈的東西。除了價比黃金的青金石粉末之外,鈷料是一種替代品,但其技術和來源都是商業秘密,威尼斯商人守口如瓶,悶聲發大財。十七世紀德國玻璃工匠Christopher Schürer成功用含鈷的礦渣製成了smalt(大青),終於打破了威尼斯人的壟斷。近水樓臺先得月的荷蘭人,就在smalt的基礎上,融合錫釉技術,為代夫特青花陶器帶來了十七世紀後半葉的輝煌。
以上,就是德國的「礦山惡靈」如何成就了荷蘭山寨青花的故事,也是鈷料向西走,在亞歐大陸西端留下的歷史足跡。
【從藍色說起 · 系列故事】
【註1】關於礦山與波希米亞:德語Erzgebirge,即「礦山」之意,位於德國與捷克邊境的山區,緊鄰波希米亞地區。1306年波希米亞王族絕後,哈布斯堡家族繼承波希米亞王位。15世紀,布拉格大學教授楊·胡斯被羅馬教廷處以火刑,波希米亞居民憤而改宗胡斯教派(歐洲宗教改革先驅,1415年被教廷宣佈為異端)。
【註2】1684年,Christian Meltzer在Chronicle of Schneeberg(施內山編年史)中,提及最早的鈷礦冶煉時,確有記載Peter Weidenhammer在礦山提煉鈷,並以每份25銀幣的價格賣去威尼斯。而且也記載了此人因此致富,大教堂建築物上留有其名。(參見João Manuel Mimoso所寫”Origin, early history and technology of the blue pigment in azulejos”一文)
【參考資料】
João Manuel Mimoso(2015), ”Origin, early history and technology of the blue pigment in azulejos”, conference paper of “Glaze Arch 2015: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Glazed Ceramics in Architectural Heritage”, Lisbon, Portugal.
Philippe Colomban, Burcu Kirmizi, Gulsu Simsek Franci. Cobalt and Associated Impurities in Blue (and Green) Glass, Glaze and Enamel: Relationships between Raw Materials, Processing, Composition, Phases and International Trade. Minerals, 2021, 11 (6), pp.633. ff10.3390/min11060633ff. ffhal03285991f
【圖片來源】
圖1:Erzgebirge一間酒店的宣傳照片:https://www.flairhotel.com/wp-content/uploads/2018/04/Talsprerre-Flaje-Erzgebirge.jpg
圖2:這張冶煉作坊的圖片,其實是1790年德國人繪製的圖片,時間上晚於Peter Weidenhammer在礦山提煉鈷料。圖片出處:WINCKLER, A.F. 1790. Das Sächsische Blaufarbenwesen um 1790 mit Bildern. Reproduced in Freiberger Forschungshefte, D 25, 1959. 轉載於”Origin, early history and technology of the blue pigment in azulejos”, João Manuel Mimoso, 2015.
圖3:圖片來源,”Origin, early history and technology of the blue pigment in azulejos”, João Manuel Mimoso, 2015.
圖6:圖片來源「維基百科」Delftware條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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